来去都是回家路
郑万英/口述 林小宇/撰文
1940年,广东潮州盛传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的各种暴行,其中最让母亲担心的是,日本人挖中国孩子的眼睛做日本的“老笃”牌眼药水。 当时我才11岁,母亲领着我到有钱人家哀求借钱,然后托“水客”带我到南洋,投奔早年出洋在外的几位胞兄,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战争的劫难。 彭亨河上的小岛 几经周折我来到了马来亚彭亨的北干埠城镇,当时的北干埠依河而建,镇里只有一条大街和二三条横街,城镇的后面就是茂密的森林。来到南洋前,我在家乡潮州上了几个月的私塾,到了这里,便在当地的华文小学插班读书。没过多久,日本人占领了马来亚,我宁愿辍学在家,也不读教日文的学校。那时,我5个哥哥和大姐夫在城镇里做一些小买卖,我辍学后,就在家里帮做点杂事,但我更喜爱到彭亨河上的沙洲去养猪种菜。 彭亨河是马来亚最大的河流,我所在的沙洲小岛约有8英亩大,位于彭亨河的中间,离大海有7—8公里的距离。这个不大的小岛是大哥们从一位老华侨的手上盘来的,我们在小岛上主要是种植蔬菜瓜果和饲养家禽家畜。 小岛虽说是沙洲,但每年雨季到来的洪水,将彭亨河上游的泥土和树叶等都冲到岛上,使得土壤非常肥沃。我们菜园里很多果树都是小鸟粪便里带来的种子自然长成的,而且长得出奇的好。岛上有一棵柠檬树常年花果同堂,番石榴树硕果累累,香蕉树更是数不清的多。我们在这里种植的蔬菜、地瓜、木茨和水果,除一部分在市场售卖,另一部分拿来喂猪。由于土壤肥沃,气候适宜,雨水充沛,稍加耕作,植物就近乎于“疯长”。 在我们的工棚里,立着一口直径约2米的大铁锅,每天不停地煮猪食。猪食的主要原料就是我们所种植的蔬菜的旧叶、西谷米的渣、地瓜的藤叶、木薯的边角料,其他的饲料主要是来自从小榨油作坊买来的椰子渣,因为这些看是剩渣的东西,其实还留有丰富的植物蛋白,猪食用椰子渣后,生长得特别好。当时,小岛上工作的人不多,大概也就3—5个人,但我们最多的时候却养了180多只猪。 与白天不同,小岛的夜晚就像是我的世界,我能在静谧的小岛上尽情地在书海里遨游,在星光灿烂的夜空里任思绪翱翔。小屋里的椰油灯非常昏暗,加上习习吹来的晚风,让黄豆般大的灯火摇摇晃晃、忽明忽暗,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学习读书的兴致。就在这里我翻破了《潮州字典》和《潮州十五音》,还看了《岳飞传》、《包公案》、《海青天》、《施公案》、《古文观止》、《七侠五义》等等,每读完一本书,我都会眺望窗外的星空,觉得自己又懂得了一些道理。 勤工俭学的日子 日本投降后,我走进学堂,在读完中华小学后,因交不起上中学的学费,又辍学2个月。此时四哥站出来帮助我,他将钱塞了一把给我说,拿去到吉隆坡读书吧。 到了吉隆坡,经老师推荐我到尊孔中学插班读初一。四哥给我的钱仅够交学费,生活费没有了着落。为了能读书,我在潮州八邑会馆附办的培文小学找到一份为老师煮饭的工作,虽没有工资可拿,但能在那吃三顿饭,并且有个栖身之处。当时我只有两条西装短裤和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,在终年炎热、每天有雷阵雨的吉隆坡,身上的衣裤总是被汗水或雨水浸湿,无奈我只能在临睡前将衣裤漂洗,第二天无论干湿都穿在身上。4个月后,我又因交不起学费,再次地辍学回到北干埠城镇。 1947年,我再一次离开北干埠,孤身一人来到新加坡,在一个华人的商店里找到一份工作。2年后,我到了东南亚享有盛名的华侨中学读书,做了初二的插班生。我非常看重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,发奋读书几乎到了忘我的境地。当时的语文老师不仅是我的班主任,也是位学识渊博的博士,他对学生一向要求很高,在他18年的教学生涯中,他给学生的语文科最高是79分,而我却在拿到了81分的好成绩,这成为当时华侨中学老师们谈论的话题。 那时,生活也很辛苦。我每天早晨5点起床,为老板干活,7点半去学校上课。中午放学,因学校离住所远,赶不及回小店吃午饭,刚开始几天,我用仅有的几文钱买些便宜的食物充饥,后来班上的寄宿同学知道后,便共同接济我午餐,这个“接济活动”一直持续到我离开华侨中学。 每天放学回到老板的店铺后,我还得忙店里的活,晚饭后要为店铺记帐,开列第二天进货单,还得为老板的孙子教华文。当所有工作做完后,我才能安静地学习,直到深夜。那时我体质很差,长期的劳作使我甚为瘦弱、疲乏,有时实在熬不住,便在课堂上熟睡,知道我身世的老师从未责怪我。 人生转折的瞬间 1950年,新加坡的英国殖民当局扣押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海玄轮,这让当地的华侨华人十分气愤,进行各种抗议和谴责,华侨中学的学生更是群情激昂,大家希望英国当局尽快归还中国船只。但正当的要求不仅没有采纳,当局反而勒令我们学校停课。 当晚,我彻夜难眠,第二天不顾当局的“停课令”,来到了学校。此时校园里陆续来了很多同学,大伙一起到校长办公室,责问校长为什么要执行这个错误命令。校长难以回答,于是我向大声疾呼,提出到大礼堂去开会。 到了大礼堂后,我快步走上讲台,面对台下几百名同学,不知哪来的勇气,告诉同学们:我们要复课,我们要读书…… 从那天起,我真正结束了学校学习的生涯,离开了热爱的南洋华侨中学,开始另一种生活。我这一生在不同的文化学校只读了41个月的书,对一个热爱读书的人来讲,这也许很可惜,但也就是在那天起,我开始成为了一个有理想,有抱负的人。 1952年,我与200多名新加坡“政治犯”以及400多名马来西亚难侨一同乘坐祖国租用的“新伟健”轮船回国,到广州我们受到了中国政府热烈欢迎,人们用彩旗鲜花,锣鼓鞭炮,舞狮舞龙夹道迎接我们,令我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。 很久以后,那美丽的小岛、雨后的街道、繁忙的商铺、学校的钟楼渐渐出现在我的梦里,醒来后,我还不停地回味它,一种回新加坡看看的渴望慢慢占据了我的心。1988年,我回到新加坡探亲访友,来到让我热血沸腾的母校、让我终身难忘的礼堂讲台,心在剧烈的跳动,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情感,让我眼眶湿润。 以后的日子,我又来去了两趟新加坡,每次都受到热情款待。当一切“热闹”过后,我乘飞机回到中国。在飞机上,我静静地望着下面的滔滔大海,心里问自己,哪条才是回家的路? (来源:福建侨报。郑万英,男,现年76岁,离休前任职于福建省归国华侨联合会。)
 20岁的郑万英

1992年郑万英第二次来到新加坡华侨中学,图为他与夫人陈淑慧在学校钟楼前的留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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