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人在苏州,顿觉钢筋水泥的乏味,仿佛灰瓦的屋檐下才有幸福可言。苏州国画师叶放的园子在十全街的南石皮弄。从网师园的偏门走出来,门前有口尚在使用的水井,再往前走,高高的围墙后,就是“南石皮记”了。他将两户连排别墅打通,引水造湖,生生做出了个私家园林,也有一池水,有水榭,有太湖石叠山,有对传统苏州园林的呼应和延续。
叶家祖上为官,儿时的叶放生活在外公家的“毕园”,他记得毕园的墙上勾勒了竹子的影子,再晃动竹子,变化出各种构图;他也记得被勒令早早上床睡觉的晚上,家里请了昆班唱堂会,厅堂里传来的“嗯嗯呀呀”。
昆曲和园子都是叶家的旧友故交。自小住惯了园子、听惯了昆曲的叶放觉得,昆曲和园子都是“原应如此”的生活方式。在他的“南石皮记”中,常常举办“和曲雅集”,邀三五同好,或“曲物欣赏”——欣赏昆曲的乐器,如雌雄双笛、箫、鼓等,欣赏桃花坞的戏文年画和明代何壁校刻的《西厢记》,欣赏牡丹梨园扇、兰花清供和姑苏繁华图手卷,每一件都和昆曲相关;或“曲韵同乐”——包含了昆曲清唱和尺谱写作;饱了眼福和耳福,雅集中更有“曲馔品鉴”——取《牡丹亭》曲牌之名、曲词之意选材、加工、创菜品以大饱口福,如【皂罗袍】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”由金针花和香干烹饪,【鹊桥仙】“世间何物似情浓,整一片断魂心痛”由藕和猪肉糜演绎,鳜鱼应了【山桃红】“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,是答儿闲寻遍”,金花菜则暗合了【懒画眉】“最撩人春色是今年”。
园子里的昆曲雅集似是好友间的一场游戏,游戏中尽显智商的优越、想象力的放任和人生态度的通达,以此接通和延续着江南的文脉,发扬着洒脱的旨趣。游戏是造园时的心境,也是打磨昆曲时的心情。一切原本是游戏,世间无非是游戏,以游戏的心态面对,亦是以审美的眼光打量。男女之情,世态炎凉,前朝旧事,今日新闻,皆入昆曲。
六百年前的苏州是“红尘中一二等的富贵风流之地”,那时的园子远比今日精致,那时的昆曲也比现在大众。明中晚期,中华文明已经熟透,像枝头摇摇欲坠的果子,散发着香气,催人享用。随着商业的繁荣和物质的充裕,似一个谨慎的规矩人压抑了前半生,忽然茅塞顿开,松绑了理学,放飞了欲念。造园子、养家班、藏古董、好美食……诸般风雅是文人雅士们的标志;而在民间,刊印话本小说、观看传奇演剧蔚然成风,人们追逐着茶余饭后的消遣。偏离正统北京政权的江南,享乐之风吹遍,日子仿佛苏杭的蜜饯——新鲜果子储存了加工了腌制了,风干压榨了它的水分但又增加了无穷尽的滋味。蜜饯不是必须,少了它却又少了无数的乐趣。就像园林不是居住的必须,昆曲不是戏剧的必须,可一旦有了园林和昆曲,居住因有了园林而令人向往,戏剧因有了昆曲而熠熠生辉。在中国文化语境中并不被看好的享乐,在昆曲中大放异彩。写戏唱曲,人们急匆匆地去听慢悠悠的“水磨调”。
退隐的士大夫在苏州造园,方寸间经营着胸中的丘壑,园林中养家班演昆曲,以他人之故事浇自己心中之块垒。以“象”生“意”,以“虚”代“实”,以局部代整体,以有限的表达启发无限的想象,于局限中获得心灵的自由,园林和昆曲挥洒着中国传统的艺术精神。园林移步换景,昆曲字字句句佐以音乐和舞蹈,词语似脚步,身段就是变换着的景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