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,我敬爱的父亲
苏春霖/口述 黄意华/撰文
我的父亲辞世已有十多年了,他的音容笑貌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,在我的脑际淡去。相反,岁月越久远,形象越鲜明。我知道,那是父亲善良、勤劳、耿直,富有同情心、正义感的品质在我心中所造成的影响难以磨灭。父亲辛劳一生,没有留下多少财产,但却留给我们这些孩子一辈子受用不尽的精神财富。 与贫困和战乱抗争 父亲苏积芬,1908年出生于越南北方的一个小村落,是第二代侨生。父亲幼时家境十分贫困,共有8个兄弟姐妹,他排行第六。祖父实在养不活这么多的孩子,只好把父亲送给他人。我的养祖父住在锦普市,家境也非常贫苦,可怜我的父亲小小年纪从一个穷窝到了另一个穷窝。父亲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,他每天天不亮就到处捡猪粪、拾煤块,稍大一点就到餐馆端盘子、当伙夫……幸运的是,养祖父还断断续续让他在当地华文学校读了两年书,就是这两年的中华文化熏陶,铺垫了父亲的人生道路。 上世纪初,侵占越南的法国殖民当局,为了掠夺中国西南的资源,开拓越南至中国昆明的滇越铁路。许多生计无着的越南人和华侨,被征召到铁路上当苦工,父亲也去了。在中越边境老街的穷山恶水里,父亲与苦役、疟疾、腹水病拼搏了年许,最后病倒了,离开了工地。接着,父亲又在广宁一带给人家伐木,后来,又是几经辛劳,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地回到了锦普。 在苦难中,父亲成年了,有人家相中了他的聪慧、能干和善良,把女儿嫁给了他。我的母亲名叫颜储萍,没读过书,但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双灵巧的手。两个善良的人结合,生活尽管贫困,但毕竟有了一个温暖的家。父亲依然给人家打工,什么活都干,有时外出做工,两三个月不回家。母亲在家操劳家务,拉扯几个儿女,还帮人缝缝补补,补贴家用。我出生时,前面已有了3个姐姐,双亲当然十分疼爱我这个男孩,母亲更是呵护有加。但繁重的生活担子,使母亲在看护我时有严重的疏忽。记得我幼时十分好动,有一次我拽着两只小狗蹦蹦跳跳地跳进正在暗燃的稻壳火堆中,严重烧伤了一只脚,治疗了很久才痊愈。还有一次,母亲正在埋头切粉丝,我竟把一只脚伸进刀口,大拇趾挨了重重一刀,差点儿没切下来。这两次事件,都让母亲自责不已,觉得没尽到照看我的责任,让我受了伤。其实,生活所迫,母亲既要看护孩子,又不得不拼命地帮助父亲减轻一家人的生活重担,她是无需自责的。 太平洋战争爆发,法国人跑了,日本人来了,到处烧杀抢掠。我们开始逃难,但父亲依然要外出做工,母亲就带着我们东躲西藏,最后落脚在蒙良。有一天日本飞机狂轰滥炸,道路传闻,日本人又来杀人放火,母亲带着我们从蒙良投奔在锦普的娘家。在乘过一段便车之后,我们不敢走大路,黑夜里,母亲带着我们穿越荒山野岭。路上,暴雨如注,母亲抱着4岁的我,带着3个姐姐,在风雨中跌跌撞撞地摸行,一直走到快要天亮,湿漉漉的我们才敲开了外婆的家门。 此后,日本兵较少来锦普,我们的日子也平静了一些,父亲还为我们在锦普郊区找了新的住处安顿下来,以农为生,但日子依然十分艰难,一家人盼望着战乱结束,好日子早点来到。 为越南人民的抗法战争捐输 日本人投降了,我们高兴劲还没过去,法国人又来了,越南人民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抗法斗争。在拉锯战中,出现了一些像我们村那样的中间地带,盗匪趁乱而起,为害乡间,我们的生活更加艰难了,那时经常闹饥荒、饿肚子。好在这时,父亲在一家林场找到一份事做,这份工作使他认识了一些头面人物。 这时,越南人民的抗法斗争也进入了新的阶段,游击队十分活跃,战斗时常在我们身边发生。富有正义感的父亲义无反顾地支持游击队。他经常利用认识头面人物的关系,帮游击队办通行证、身份证,还不顾依然清寒的家境,节省出钱,购买粮食、药品送给游击队。 越南人民的反抗越来越激烈,法国殖民者的镇压也越来越残酷。法军经常下乡扫荡围剿游击队,他们不分游击队和乡民,见到跑动的人就开枪扫射,土匪也四出抢掠,我们一家人日夜生活在恐惧之中。有天夜里,法军又出动围剿游击队,我们一家躲进丛林,但襁褓中的小妹妹也许是受到了惊吓,放声啼哭,母亲怎么哄她也不停息,眼看情况越来越危急,不仅一家人生命难保,还要连累一起逃难的乡亲。母亲一狠心,掐紧小妹妹的咽喉。妹妹的哭声没了,身体也不再动弹了。直到法军远去,母亲才松开手,命大的妹妹慢慢又有了气息,活了过来。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,时常有陌生的客人来家里,父母亲为他们煮饭、取药、装米,他们对我十分和蔼,有时会把几颗当时非常难得的糖果给了我。我知道,他们都是游击队员。一天,村边的一家房屋火光冲天,鸡飞狗叫,哭喊声乱成一片,法军又来扫荡了。倏那间,一群法军突然闯入我的家里,翻箱倒柜,到处搜索,几个白人,还有黑人雇佣兵,用枪托打了我父亲,父亲一声不吭,被推向一边。那时的我,用力紧紧抱住母亲的腿,母亲一直卫护着我们几个孩子。法军把家翻了个遍,还到院子用枪刺乱捅稻草堆,差点没点火烧房和那稻草堆。法国兵走后,父亲才说:“老天保佑,那里面藏着游击队的枪枝弹药,烧了就坏事了。” 尽管兵荒马乱,但日子还要过下去。父亲借了点钱在城里开了一家杂货铺。慢慢地,家里的生活有了改善,物质生活丰富了许多,粮食、食糖、食盐、煤油等生活必需物质多了起来。而那时家里常常发生堆放的货物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地被搬一空的事。记得有好几次,夜里我被犬吠声惊醒,见店里人影晃动,他们把货物从后门往店外搬,直往海边运。母亲对父亲把货物无偿地支持游击队没有一句怨言,一如既往地节衣缩食,支持父亲的行动。 这段时间,斗争形势十分险恶,无孔不入的暗探随时都会引来法军巡逻队。我的父亲、母亲也受到恐吓,但是他们仍然用自己的身家生命来支持越南人民的抗法斗争。奠边府战役爆发后,父亲更是全力按要求调运粮食、汽油等给游击队,而不顾自己有时还要负债经营。 得到越南政府的表彰 越南北方解放后,父亲得到了一面由范文同总理签署的越南政府表彰匾,表彰他对越南人民解放事业的贡献。上面写着:越南抗战有功家庭。在锦普,参加支持越南革命的越南人华侨很多,但总共只有3户人家得到表彰匾,其他两户是越南人。 胡志明主席说过:“越中情谊深,同志加兄弟”。父亲得的那块表彰匾,就是越中情谊深的见证。胡志明主席逝世后,不得人心的排华浊浪卷来,年事已高的双亲挥泪告别曾与之同生死共患难的锦普乡亲,弃家北上,投入祖国的怀抱。父亲、母亲分别于1988年、1993年终老于深圳,享年80岁和81岁。 1998年,中越友谊迎来了新的春天。我携妻回到锦普,寻访双亲生活的遗迹,可世事沧桑,许多事物已不复存在,但父亲却还留在乡亲们的心中。当他们得知我的双亲已辞世后都极为悲痛,沉痛地缅怀父亲当年的勤奋、善良,有正义感,热心为他们解难抒困……斯人已去,情谊长存,中越人民的友谊是有着深厚渊源和基础的,是任何力量也不能破坏的。 走在锦普的街道上,如烟的往事在脑际飘浮,双亲的音容笑貌在烟云中变得更为清晰,更加清晰了……纵然走到海角天涯,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家。 (来源:福建侨报。苏春霖,男,66岁,越南归侨,退休前任职于福建省侨务办公室。)
 中年时期的苏春霖
上世纪80年代初,苏春霖夫妇与双亲在福州有过短暂的团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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